Shoebill

写小说不如睡大觉💤

我们跳



1.


他在外面玩了一下午。晚上,庭院里,妈妈给他洗澡的时候,忍不住笑,“你脖子上的项链怎么还舍不得脱?”


他仰起肥嘟嘟的下巴,让妈妈用浸透热水的帕子,把他脖子上的“黑项链”擦去,“脏死了脏死了。”妈妈嫌弃地撅起嘴。他发出嘿嘿嘿的笑声,埋下身子,蜷缩进澡盆里。


在白天,他看到了一只困在水井里,跳不出去,背部有绿色和褐色条纹的小青蛙。现在,他想象自己就是那只青蛙,趴在澡盆里,两条短腿一动不动,任由水的浮力将它们托举。


昏黄的檐灯吸引来很多飞蛾,蚊虫还有一种全身泛着漂亮的,绿幽幽光泽的金龟子,壁虎在屋檐下的墙壁上守株待兔,它们有时像一道瘢痕一动不动,有时又会因为跑得太快从墙壁上掉下来。


爸爸从外面回来的时候,他已经躺在床上了。妈妈正在往他脖子和腋窝上抹痱子粉,妈妈的手一会儿轻一会儿重,三番五次阻止他沉入梦乡。


痱子粉香香的,滑滑的,却让他觉得不适。明明刚刚洗完澡,身上又被弄脏了。而且他从没看过有大人抹痱子粉的。但他不敢提出异议,因为妈妈言之凿凿地说,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乱跑,不涂痱子粉的话,会让他痒得不得了。他只好一动不动任由妈妈处置。


爸爸进了屋,但脸上仍泛着檐灯的黄光,像是抹了一层油。妈妈不高兴,哼了一声,又去赌钱了?爸爸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保持沉默,他丢了一句,王小宝的儿子不见了,工友些都去帮忙找。妈妈哼了一声,别人的娃儿丢了,你倒是急得不得了,不见得你对亲生娃儿有这样关心。说着,妈妈拍了拍他的屁股,示意他翻过身把肚皮露出来,柔软的粉扑抹在他肚子上,凉丝丝的。


爸爸似乎懒得和妈妈过多的解释,一声不响地拎着塑料桶去外面的水井打水,他没有用电热棒烧水,而是直接洗的冷水澡。这天气太热了。当爸爸坐在他的床边,他闻到一股凉凉的土腥水汽,于是微微睁开睡眼,看见爸爸裸露的上半身,因为经常在工地上干活,他脖子和身体颜色不一样,他的脖子和脸黑黑的,染上了太阳掉的色。


刚洗完澡的爸爸摸了摸他的头发,用一种像是从别处学来的口吻,生疏地关心道,头发还那么湿,等干了再睡,不然以后会得脑风湿。


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脑风湿,但从大人嘴里说出来的,都不会是好东西。痱子啊,风湿啊,还有很多。他只好让自己靠着床头,等头发干。他困极了,眼睛涩得睁不开。但似乎只有眼睛累了。耳朵还没累,即使闭上眼睛,它依旧听清楚屋外嘈杂的虫鸣,鼻子也没累,它闻到妈妈正在给爸爸煮一碗香喷喷的米线,于是胃也说自己不累,它只是饿了,发出咕噜噜的响动。


妈妈也给他煮了一碗。但他实在太困了,拿不动筷子,是妈妈一筷子一筷子喂进他嘴里。他眯着眼睛嚼也不嚼,感受粉丝一缕缕滑进肚子里。等他吃完,肚子里暖洋洋的,踏实了不少,眼睛的困意似乎也缓解了。但他还是很想睡觉,他也不管头发干了没有,咽下最后一口米线后,径直倒在枕头上。


你今天怎么睡那么早?妈妈问,以往你还要看会儿电视才睡。


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犯困,身体就像一个被其他孩子抢走的玩具,不受自己控制了。


爸爸却猜到了,他就是白天玩得太野了,所以一到晚上就只想睡觉,小子,你白天去干了什么?


他躺在床上,在陷入黑暗的混沌之前,爸爸的话语像一道清晰的闪电,蛰伏的记忆被照亮出轮廓,一条四脚蛇从墙角的裂缝里探出头。


2.


连续的高温天气,使工地暂时处于停工状态。工人们要么待在板房里睡觉,要么聚在某个地方打牌。


打工人的孩子没有游乐园,但他们总能因地制宜地找到好玩的地方。工地上的沙堆就是游乐园里最受孩子欢迎的地方。


漫长的暑假,烈日下,工人的孩子们则在工地上玩。金黄色河沙被晒得滚烫,发白,他们光着脚丫子在里面跳来跳去。


去那边跳!他生气了,因为好几次他挖的隧道都被他们震塌了。明明划分好了底盘,自己玩自己的,他们怎么就那么坏呢!


黄沙晒过之后,失去水分,变得很松散,要想挖出一条长长的隧道,必须挖深一点。他挖了很久,终于摸到了底下潮湿的黄沙,他费了很大劲,几乎把整个身子埋进去刨啊刨,头发脸上都沾着沙粒,指甲缝里渗得满满,尤其是伸进去打通隧道的胳膊上,裹满颗粒分明的黄沙,像一条炸虾尾。挖隧道很累,有时会挖到坚硬锋利的石头,把手指割破,但是当隧道打通瞬间,手臂抽出来的一刻,看到另一头冒出光后,他就什么也忘了。


这是迄今为止,他挖出的最大,最长,最深的隧道。他开心极了,他转身去旁边的石堆里找了一颗圆滚滚的白色的鹅卵石,把它当成一辆白色的小汽车。


他用大拇指轻轻一弹,小汽车从滚进了隧道,隧道是有弧度的,小汽车并没有从隧道另一头滚出来,但是他相信,只要力气够大,就能让小汽车从隧道里开出来。


他把手伸进隧道里准备取出小汽车,咚的一声,他的隧道塌了,小汽车被埋在了里面。


又有人在沙堆上跳!真讨厌!


他想哭,想和那个让他隧道塌陷的家伙打一架,他知道自己多半打不过,因为他年纪太小了,是这帮孩子里最小的一个。


他抬起头寻找那个坏蛋,那个罪魁祸首,却发现有一帮孩子在玩一个之前没有任何人玩过的游戏。


那是一群大孩子,但也比他大不了多少。他们早就厌倦了挖沙洞,堆城堡的游戏,他们更加活泼的精力,支撑他们去做一些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游戏。


他们在比谁的胆子大。


在沙堆旁的有一座小烂尾楼,它只有四根光秃秃的水泥柱子,和一面被大太阳直射的水泥楼面。就像一张灰色的大桌子。虽然没有楼梯,但楼的另一面是一座矮矮的土坡,还有堆得高高的砖块。


第一个大孩子就这样从侧面爬上土坡,然后踩在砖块上,手一撑就翻上了烂尾楼楼顶,他坐在楼顶边缘,晃荡着细腿,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其他孩子。


之前从来没有人爬上去过,这简直帅呆了。


孩子们开始效仿,爬上楼顶的孩子越来越多。能爬上去已经不能证明什么了。不知是谁,第一个从楼顶跳了下去,落在下面的沙堆上,把沙堆的尖儿砸出个小坑,拍拍屁股又重新爬回楼顶。大家顿时都不说话,安安静静地看着他,他可真厉害,这个楼顶大概有三米多高,跳下去居然没事。有人做了示范,第二个,第三个“跳楼者”很快也出现了。他们排队跳,咚,落在沙堆上,黄沙飞溅,发出欢呼的声音,接着又重新爬回楼顶,周而复始。


在这群大孩子的带动下,其他孩子或鼓动或吸引,想要加入这场勇敢者的游戏里来。


他的隧道就是在这帮孩子的“跳楼游戏”里被震塌的。


你们不要跳!他仰起头,冲着楼顶上的大孩子们生气地大吼。就在刚才,他挖得最完美的一条隧道又被这帮家伙破坏了!


可没人听他的。


我们跳,我们跳!他们朝他吐舌头,扒拉自己的眼皮,露出一大团眼白和血红的眼睑,胆小鬼,略略略!


他很生气,可他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。他默默地捏紧了拳头,掌心却传来一阵发疼,是那辆白色的“小汽车”硌得他掌心疼。


为什么不让他们也痛一痛呢?


3.


那帮孩子一哄而散,沙堆上终于安静了。只剩刺耳的蝉鸣在烈日下狂叫。


他独自一人享用着这片沙堆,愉快地在黄沙堆里掏起洞来。他偶尔从沙堆里抬起头,看见那个瘦猴儿还保持那个姿势,面朝下趴在沙堆上,纹丝不动。


没有了别人的干扰,他在沙堆里挖出的洞,又深又长,挖到最里面,还能摸到湿润的沙粒,奇怪的是,沙粒是淡淡的红色,黏糊糊的。


不知道过了多久,又来了两个大孩子,一男一女,像姐弟。女孩高高瘦瘦,扎着一条齐腰长的粗辫子,手里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水泥袋,男孩只有女孩肩高,脸肥嘟嘟的,眼睛透着机灵,手里捏着一根麻绳,沿绳子垂在地上,栓着一块半圆形的磁铁。两人皮肤都很黑,应该也是常在太阳底下跑的野孩子。但他从来没见过他们。


他怎么了?女孩指着瘦猴儿问他。


我不知道。他摇摇头,继续挖洞。但是他有点心不在焉了,因为他看到了男孩儿手里的磁铁,磁铁在地上拖行一会儿,一些小石子,小铁钉就神奇在后面追着跑。简直就是魔术!看起来比挖洞好玩多了。


男孩儿问,你认识他吗?


他还是摇摇头,说不认识。他不挖洞了,站起身来,沙子哗啦啦掉,朝男孩走去。他希望男孩能让他玩一玩那块磁铁。


男孩走到女孩身边,问,姐,他怎么了?


女孩蹲在一旁拍拍瘦猴儿的肩膀,叫了几声,可是他没反应。


男孩说,是死人吗?


女孩没说话,她力气很大,一下就把一直趴在沙堆上的瘦猴儿翻过来。


那是一张血糊糊的脸,上面沾满了沙粒,瘦猴儿眼睛紧闭,像是在冥思苦想什么。


女孩吓了一跳,松了手,瘦猴儿又摔在沙堆上,干燥的沙子吸饱了血,红得像石榴籽。


男孩叫道,果然是死人!他听起来很兴奋,好像是因为自己猜中了。


女孩则满脸忧虑,她学着自己看过的电视,伸出食指放在瘦猴儿的鼻前,过了一会儿得出结论,死了。


那怎么办?男孩有一丝迫不及待,似乎这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受伤的猎物。


女孩没有理会自己猴急的弟弟,她朝他看去,问,他是怎么死的?


他有点支支吾吾,像被老师抽问了一个难题。其实,他只是不太理解“死”的含义。


女孩换了种问法,你来之前,他就这样,还是你来之后,他才这样的?


来之后。他想了想说。说完,他捡起男孩放在沙堆上的磁铁,沉甸甸的。男孩则在瘦猴的兜里掏东西。


姐,有一块钱!他摸出了一张橄榄色的纸币。


女孩瞪了弟弟一眼,把钱抢过去,揣进自己兜里。男孩则继续在瘦猴身上上下其手。


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。女孩接着问他。


他指了指那栋烂尾楼,他从上面跳下来,嗯......跳下来就这样了。


他为什么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?女孩说。


自杀呀,姐,陆依萍就经常这样跳。男孩从尸体身上什么也没摸到,只好一把将磁铁从他手里夺回来,朝女孩说,姐,别管死人了,我们抓紧时间去摸点铁丝钉子卖钱吧。


女孩没说话,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,说,我们把他埋了吧,太阳那么大,扔在这里会晒干的。


说着,姐弟俩一人敞着水泥袋,一人把瘦猴儿塞进里面,费了老半天力气才装进去,最后从磁铁上截了一段麻绳把袋口拴好。


整个过程,他就站在一旁看。男孩说,你别干看着,薅点沙子把血盖上。他才双掌并拢,撅起屁股,屎壳郎一样推着沙,把血盖住。


男孩还在上面跳了跳,像是要把它压紧实。跳了两下,他嘀咕道,底下好硬,好像有大石头。


女孩骂了男孩一句,男孩灰溜溜地从沙堆上下来,和姐姐四手一起抱着装有瘦猴儿的水泥袋。


男孩把手里的磁铁扔给他,你先帮我拿着。


他就这样拖着磁铁,跟在那对姐弟屁股后面,一路上他用磁铁吸了不少小石渣,磁铁很快就变得圆滚滚的了,圆滚滚的磁铁还吸走了妈妈对他的叮嘱:不要跑到太远的地方去。


后来,他们离开工地,三个孩子抱着水泥袋穿过午后的大街,拐进巷子,中途他们还去小卖部用搜刮来的一块钱买了一包“彩虹冰”,里面七坨不同颜色的小冰,他吃了两坨,女孩吃了两坨,剩下的三坨以及袋子里融化的糖水都被男孩喝了。


小卖部的老板娘扇着蒲扇问,你们袋子里装的是什么?怎么还有血?


女孩把冰块塞进嘴里,擦了擦汗不说话。男孩说,一条被车撞死的狗。


老板娘一脸鄙夷,你们打算捡回家吃吗?来路不明的瘟狗可不能乱进嘴。


男孩说,我们不吃,我们找个地方把它埋了。


大热天的,给自己找事做。老板娘瞅了眼日头,坐回小卖部的躺椅上,电视上正放着《情深深雨濛濛》。


吃完了,三个人抱着水泥袋继续走。


最终,他们来到了一处种着红薯的农地,红苕藤绿得发亮。三人把水泥袋扔进了一处倾倒着瓷砖,水泥块等建筑垃圾的田坎里,他们挖来田里的土把水泥袋盖住,水泥袋很快就被泥土掩埋,隆起一个小包。


女孩在田野里俯身采摘,把摘来的几朵黄色白色的野花,虔诚地放在土包上,男孩有样学样的去地沟里找了一片长条的瓷砖,插在坟前充当墓碑。他学着两个孩子的样子,跪在坟包前磕起了头。


三个人过家家玩到后面,他们浑身都被汗打湿了。他们去田边的一口井打水,洗去身上的脏东西和炎热。


就是在那口井里,他看到了一只小青蛙。


他们在井边打起了水仗。冰凉的井水洒在身上,凉丝丝的,既解暑又好玩。


这是他玩得最开心的一天。


可是好景不长,一位挑着粪桶的老头儿路过井边,挥舞着扁担,呵斥他们,你没大人教吗?哪里不好耍,偏偏在井边打闹,井壁上全是青苔,掉进去就爬不上来了!


老头儿草帽下的脸,上面长了一颗缀着几缕须发的大瘤子,看起来吓人极了。


男孩和女孩赶紧撒丫子跑,他被扔在了后面。他追不上他们的步伐,而他们也没有等他的打算,很快消失在了郊外。


太阳快落山了。走在回家路上,他有点失落,要是明天还能和他们一起玩就好了。



4.


他醒了,可还没到天亮的时候。


黑漆漆的房间里,落地扇在嗡嗡嗡地摆着头,送来一阵阵强度均匀的风。


他听到床的另一侧,传来蚊子般细微的哼哼声,还有像是风扇坏掉了才能发出的气喘声。床在黑暗中,轻轻摇动。


他摸了摸床榻,他发现以往妈妈挨着他睡的地方,现在空空如也。


“轻、轻点,啊,别把娃儿吵醒了。”是妈妈的声音,他听出来了,蚊子声也是从妈妈嘴里发出来的,现在她好像很难受。


“他今天睡得死,不会醒的。”爸爸说完后,床摇得像条船,但船漏了洞,发出咕唧咕唧的水声。


过了不知多久,有人翻了个身,之后,黑暗中重叠的身影消失了,那些奇怪的声音也消失了。


“你今天真没去打牌?”妈妈的声音恢复了正常。


“钱都在你那儿,我哪敢去打牌。”


“你说那个王小宝娃儿丢了,不是哄我?”


“哄你干锤子。今天王小宝跟我一路去揭预制板,把娃儿丢在屋头散养,他婆娘在屋头看电视睡午觉,没注意到娃儿跑出去耍了。他婆娘也不上心,以为耍到晚饭前娃儿就会回家,结果一直没有回来。我们帮他找了两个小时,一无所获。王小宝气得给他婆娘两耳屎,他婆娘哭得差点晕过去。”


“他娃儿男的女的?”


“男的。你该见过啊,又黑又瘦,像个猴子一样,有点害羞,但是见到人会喊叔叔阿姨,比我们娃儿机灵点。”


“男娃儿——不会是被人贩子拐去了吧,广东这地方也重男轻女的哦。”


“有可能。我们商量好了,明天一早就陪王小宝去派出所报警。”


“人贩子......哎,我都不敢让娃儿出去耍了。我每天进厂去了,都不晓得他一个人在外面是跟哪些人耍。”


“过年就把他送回老家去,让他爷爷带,不带出来了。”


“见不到娃儿,我又想得很。”


“哎,早点睡,早点睡吧......”


5.


烈日下,那帮孩子一个接一个从楼顶跳下来,松软的黄沙扬起,高高耸立的沙堆正慢慢变成一个梯形。


他躲在沙堆另一面,默默地挖了一条很远很远的隧道,悄悄把一块砖头埋进了隧道尽头。


砰!又有个孩子跳下来,隧道塌了。


他把手从沙堆里抽出,却把砖头留在里面,他气鼓鼓地坐在沙堆的边缘,跳吧,碰到石头就让你们哭!


但是,陆陆续续跳下来的孩子越来越多,每一个除了屁股上沾满沙粒,脸上挂满挑战成功的笑容,什么也没发生。


他泄了气,有点灰心,想回家了。这个地方不属于他。


跳!跳!跳!


正当他准备离开时,他听到无论是楼顶,还是围在沙堆旁的孩子都在起哄——跳!跳!跳!


他抬起头,看见一个跟他差不多大,瘦瘦弱弱,跟个小黑猴似的孩子,正站在楼顶边缘。


这瘦猴可能是受了大家欢声笑语的蛊惑,同时高估了自己的胆量,便贸然加入了跳楼者的队伍之中。可当他爬到楼顶,轮到他跳的时候,面对三米多高的高度,他忽然又害怕了。


瘦猴儿站在楼顶边缘犹犹豫豫,时而蹲下,两只脚像鸭子一样挪动,本来前脚掌都快踩空了,他又突然退缩,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。


你到底敢不敢啊?其他孩子开始对瘦猴不满了,不跳就走开,别挡着后面的人跳。


可瘦猴儿既没有选择离开,也没有跳,他就蹲在楼顶边缘,用细长的胳膊抱着自己的膝盖,脸上的表情在孤注一掷和后悔之间挣扎。


胆小鬼!胆小鬼!


又有人开始起哄了。本来在瘦猴前面跳下去的孩子,已经重新爬上了楼顶,打算再体验一次从高处坠下的刺激,却发现刚刚在自己身后的家伙居然还在那儿蹲着。


瘦猴儿本来想退缩。但他往后看,身后已经挤满了同龄人。他们都盯着自己,一旦退缩,就成了大家口中的胆小鬼,可是往下跳,他却怎么也做不到战胜恐惧。


突然,身后的人群中伸出一条腿,踹在瘦猴屁股上,瘦猴重心不稳,从楼顶掉了下去。


哈哈哈——


这群孩子响起了欢声笑语。


排在瘦猴后面的孩子,一步踏在楼顶边缘,冲着底下叫道,跳完了就让位置,我要跳了。


但底下没有回应。


这群孩子纷纷探出头去,只见瘦猴儿正脸朝下趴在沙堆上,两条细胳膊正努力把自己撑起来,可他试了几次,无论如何也做不到。


瘦猴儿感到头一阵阵眩晕涨痛,刚才他的头像是撞在了一堵坚硬的墙,一股股热流从他头顶流下。他听见有人在叫他让位置,他勉强转过脸,却看到,那一颗颗从楼顶上伸出来张望的头颅,吓得纷纷缩了回去,作鸟兽散。


“好多血啊!”

“要死人了!”

......


喧闹并没有维持多久,很快,瘦猴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。


不远处,只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孩子,还在自顾自地挖沙洞,他终于可以独占这个沙堆了。


6.


三天后,火车站候车大厅。


人来人往的大厅里,一个小孩在其中奔来跑去,像是身后有个小伙伴在追他似的。


他自己和自己玩,也玩得乐不可支。


别瞎跑,回来!


她有点心累了,想把孩子逮回身边拴住,让他哪儿也去不了。但是手边有一大袋行李需要看着,而且候车厅人满为患,一旦抬起屁股,座位马上就会被另一个屁股占住。


没办法,她只得把目光锁定在他身上,如果他要闯祸,就出声喝止。好在大厅还算封闭,而且出入口都有安检员,不用担心孩子丢。


这时,她手机响了,是她男人打来的。这几天,他一直在为他的工友王小宝娃儿失踪的事忙前忙后,也不知道他是讲义气,还是因为碰上一件稀罕事,想找点存在感,连带儿子回老家的事儿,都不来车站送一送。


“王小宝的儿子找到了。”电话那头颇为激动。


“找到了就找到了呗。”虽然是虚惊一场,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激动的。


“人已经死了。”


“啊?!”这倒是她没想到的。


她们南下打工,住的都是工地附近当地人留下的旧瓦房,因为房租便宜,有的工友甚至就住在某些烂尾楼里,放几块席梦思床垫就当家了。这些地方地处偏僻,鱼龙混杂,五湖四海的打工者,与当地小市民掺杂在一起,流动性又强,彼此也不熟。


一直以来,她总是担心,这种环境里,她每天去上班后,孩子一个人在家究竟会做什么?出去玩会遇到什么人?


这种担忧,让她常常在流水线上提心吊胆。


过去有段时间,她上班之后,就把孩子锁在房间里关一天,等下班后再把他放出来。但这不是长久之计,她担心会把孩子关出毛病来,虽然孩子从来没抱怨过她的做法。可她发现孩子关久了,就变得不爱和大人说话,反而喜欢喃喃自语,像是在和一些看不见的人说话。她偷偷抹眼泪,她不敢再关他了,她尽量叮嘱孩子,不要跑太远。


自从王小宝的孩子丢了之后,身为母亲,她不可避免地联想,如果这样的事发生自己孩子身上,她是否还能顶得住打击。


思来想去,她还是决定把孩子送回他爷爷家,至少有人管着,安全。


“是在一处田埂上找到的,他被装在一个水泥袋里,都臭了。”电话那头还在兴致勃勃地说,而她的目光则继续盯着疯跑的孩子,“倒出来的时候,满脸都是血沙。”


“血沙?”


“被血浸透的沙。是一场杀人案,但警察说第一现场应该是在某个工地,具体是哪个还不晓得,正在排查,现在都停工了。”


“人贩子为什么会把孩子……”她对此感到难以理解,甚至不敢说出那个字眼。


“可能不是人贩子,有个农民说,那天下午,他看到有一个小娃娃一直在田埂附近耍,摘野花什么的。警察正在找他。”电话那头总算把知道的消息一吐而空,开始关心眼前人,“你上车没有?”


“还有半个小时。”


她盯着自己的孩子。他怎么那么活泼,怎么坐不住,那么喜欢跑呢,长大后难道去当个马拉松运动员?


“别吃火车上的盒饭,到家了给我打电话。”


“嗯。”


就那么低头挂电话一瞬间,孩子闯祸了。


他撞到了一个正在行李箱上吃泡面的男人。


男人倒是大度,只是皱眉低声骂了几句怎么不看好孩子,也没有说什么。


孩子总算不乱跑了。他耷拉着脑袋,扯着被面汤弄得湿哒哒的裤子,垂头丧气地回到她身边。


她又气又恼,强忍住动手的冲动,她担心把孩子打哭了,给本就喧嚣的候车厅增加噪音。


她唤来大厅路过的安保,请求帮忙看行李,自己则带孩子进厕所换裤子。


她随手从行李里扯出一条裤子,却听到“啪嗒”一声,从那条裤子的裤兜里掉出一块黑色的东西,大厅地板上散落着一些碎屑。


这是前几天孩子洗澡换下的裤子,她没来得及洗,就装进了行李里。


她躬身捡了起来,是一块磁铁。


上面粘附着一团团血迹干涸的沙子……


如震悚一般,她呆立在原地,熙熙攘攘的候车厅此刻仿佛静止。

火车的鸣笛在耳畔回响。

眼前丧气的孩子,在看到那块沾满血的磁铁后,突然笑了起来。

但回到老家,就没有专门的沙堆玩了。
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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