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hoebill

写小说不如睡大觉💤

地球上所有的夜晚



1.

  天刚擦黑,就停了电。

  太阳的离场为这座江边的棚户区带来黑暗的余震。断电的一瞬间,靠光线和电流支撑的活动被迫瘫痪,一阵短促的惊呼和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像幻肢引发的疼痛。

  但与此相关的噪音很快沉寂在池底。比起光明,人类漫长的历史更多是在幽暗中度过的,对黑夜的适应能力,与脱离母体的婴儿能在水中轻松睁开眼睛相似,是一项与生俱来的本领。

  对于刚刚搬到这片棚户区,无名巷子的初中生黎茂而言,停电是一个暂停的手势,意味一切可以延缓发生。

  某种积压在他身体里的情绪也鸣金收兵,轻松像一张黑色的毯子,随着熄灭的灯泡温柔地盖在他身上。他放下手里的中性笔,任它从倾斜的,斑驳的桌面滚下去。

  他在阳台上有一张削了桌脚的小书桌。自从天气炎热起来,他常常在这儿吹着晚风,写学校留下来的作业。

  停电撤走了黑夜的隔音棉,一切振动的纹路逐渐清晰,遥远的狗叫声,把夜提前拖进了深夜。

  “又停电了。”

  食指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,心不在焉的母亲放下缝被子的针线,一股烦躁像火苗烤着一根易断的绳子。

  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从卧室蔓延至客厅,黎茂挺直弯曲的背干,捡起笔,做出用功的姿势。

  在母亲眼里,勤奋的孩子总是这样。在她们那个年代,课本上的描绘就是这样。

  黎茂不想从母亲嘴里听到任何抱怨的字句,为此他愿意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。

  可母亲还是没忍住,“你杀千刀的爹,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打过来。”

  母亲站在二楼阳台,她摸了摸晾在阳台的衣服,还润着。也许一个闷热的晚上过后,在去上班之前,她能穿到干硬的灰色的工厂制服。

  “要不我给你爹打个电话,你去跟他说说,让他别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。”

  母亲像是在和他商量一件坏事,但旁敲侧击的手法很拙劣。

  “不。”黎茂不假思索地拒绝了。

  “你不是想买个诺基亚手机吗?让他给你买。”

  “我不要了。”

  “之前你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
  “我是一条狗,只是随便叫两声,没有什么特殊意义。”

  他说自己是狗,母亲被逗笑了。但他不觉得自己刚讲一个笑话。

  虽然他身上流着那个男人一半的血,但他对失职的父亲却没有投放任何的感情。而且母亲旷日持久地在他耳边絮叨这个男人的无能且失格,让他觉得和这种男人对话是一种耻辱,更别说自己还要在他面前扮演一个索要生活费的卑微角色。没有人喜欢自取其辱,尤其是自尊心强的孩子。他们甚至会用自杀来规避侮辱。

  看着儿子如此决绝的回答,女人心里浮起一种复杂的情绪。她有点开心,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,她令给自己带来不幸的男人,失去亲生儿子对他的尊敬,但同时又很担忧,她这段时间手头紧,为了方便照顾儿子上学,刚搬来这里,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和押金后,厂里却又不巧,在这段时间拖欠了几个月工资,具体什么时候发,那群坐在办公室的人指着遥远的“马上”。

  可她的确需要钱。但她该死的前夫,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,每次让他付抚养费之前,女人都必须要把他儿子搬出来卖惨。讲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每天都要喝牛奶吃鸡蛋,少不了的,报了几个兴趣班,周末要去老师家补习,现在初升高可比高考还重要,你不想让你儿子跟你一样在工地上开搅拌机吧……离了婚,你倒是过得潇洒,想听儿子跟你聊两句?他忙得很,做功课呢,快把钱打过来吧。

  她看了眼正在幽暗中伏案的儿子,他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形。他脸上的青春痘一颗接一颗往外冒,骨节慢慢粗大,臂膀上的肉逐渐丰厚,声音变得低沉,体毛也重了,换下的内%裤上会有浆硬的痕迹,眼睛里的也会有些无法理解的神采,看着像忧郁,但应该不是,在他们这个年纪,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,怎么会有忧郁呢,都是强说愁。

  黎茂和别的孩子没什么区别,在母亲眼里又是独一无二的。

  “作业还有多少?”她问。

  “快了。”他头也不抬,奋笔疾书。

  “为什么不在学校就把作业做完?”

  “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三天两头就停电的破地方?”

  他展开了利落的反击。贫穷为生活布下了很多陷阱,随时在考验每一个家庭的心脏。

  “所以,你要努力学习啊,我以后就指望着你了。”

  这句话令黎茂仿佛触电般震悚,嘴里冒出胃酸,他想吐,同时又觉得很冷。他脑海里浮现一张画面:母亲成了一个老态龙钟,满脸皱纹色斑的老太太,手里挥舞着一根用他骨头雕刻的拐杖。

  哒哒,哒哒,哒哒。黎茂焦躁地,快速地按动着自动笔头,笔尖快速地伸缩,像是在做某项活_塞运动。是谁发明出“养儿防老”这个词的,黎茂此刻想杀死那个混账。这个字赐予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应尽的责任,仿佛我活着的意义,还有自己被灌输和被管束的目的,就是为了成为一张盖满印章的养老保险单,在教室里坐十几年,寒窗苦读,表现优异,只为了让别人认可这样保单的价值,然后兑现成一张张银票吗?

  “那么黑能看见么,别把眼睛看瞎了,跟我一样,连线都串不进针眼里了。”母亲说。

  “跟你一样不好吗?”

  为什么要和我一样?她心里一疼。叛逆期的孩子话里不带脑子,带针的。要离他远一点,把空间留给他。青春期的孩子是仙人掌,给他再多的呵护,再多的良苦用心,他们也觉得是理所应当,但只要有一丁点不满意,他们就会愤怒,似乎心里有一盆永不熄灭的火。这一切都会在他们成熟之后,在体会到父母的辛酸之后,成为他们追悔的源头。

  不过,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,怎么没有那么叛逆,我每天除了在学校上学,还要主动帮着家里人干农活,下厨做饭送饭,缺水的日子里还要挑着木桶去矿上挖水吃,而且洗衣服的重任永远是留给家族里的女孩,男人们总是一副我很忙的样子,但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做。

  也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叛逆期是不属于她们的,就连结婚也是在几串刺耳的鞭炮声,众人的哄闹中完成,然后伴随着角色的诞生,命运已经安排好了情节。她摇摇头,表示对往事的不解,然后扭头走进了客厅。

  “我要睡了,你也早点休息。”

  “嗯。”他头也不抬。

  你迟早会为你的叛逆付出代价。男人都是这样,前半生稀里糊涂做一些蠢事,把对你最好的人的心伤透,然后再用下半生追悔莫及。我的孩子啊,早点长大吧。

  母亲离开阳台后,黎茂松了一口气,他又把笔停了下来。


2.


  收到班吉的邮件时,已经是凌晨一点,当时我正在阅读他的处女作《13个目击者》。

  我之所以会读到深夜,并非这个故事写得多么令人手不释卷,而是出于所谓的敬业。

  去年的九月,我就职于这家负责出版营销类型文学(主打悬疑惊悚,也包括盗墓武侠)的出版社,作为一名新人编辑,我尚未被繁琐的校对,审稿,策划工作磨灭对文字的兴趣。

  一名在行业躬耕二十余载的老编辑曾对我说,做文字工作久了,一看到方块字,耳边总会响起婴儿嗷嗷待哺的嚎哭,即使你曾哺育过许多孩子,但你现在已是分泌不出乳汁的老媪了。

  时至今日,我并不能完全领会老编辑从业多年的深刻感悟,但至少目前看来,我对这项工作还是充满着笨拙的热情。

  博尔赫斯曾说,图书馆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。那踏上天堂的阶梯就是出版社组成的。出版社里样书很多,在前辈的工位上,我留意到了这本被遗忘在阶梯旮旯里的书,书封设计简约,或者说是简陋,一片纯黑中,漂浮着十三粒微黄。像十三盏烛光,仔细一看,是十三张模糊的人脸。

  下班后,我把它揣进皮包。睡觉前熟悉一下自己负责的作者的风格,这样会让我在工作中更有底气。

  我接任了前辈的工作,班吉也从由他对接的作者变成我的。

  关于班吉,我了解的不多。只知道他是一名笔耕不辍的作家,每年都会有一部长篇的出版计划。

  我也曾经问过前辈,班吉这个作家怎么样?

  前辈笑我,好歹算个文艺青年,应该知道了解一个作家,绝对不是问出来的。

  我深感惭愧,了解作家,最好的方式是阅读他的作品。

  前辈话锋一转,但班吉是个很特别的作家。别的作家可能会让自己的言行藏在角色后面,只有他在他的小说里亲自动手,谈不上光明磊落,但有种笨拙的真诚。

  我顿时对班吉产生了好奇。前辈继续问我,如果不以编辑的眼光来看,就普通读者来说,你觉得一部通俗小说怎么才算好。

  我说,读完后,能让读者沉浸在故事里,被其中某个人物的人生挑动着情绪,或惊或喜。

  前辈点点头,没错。可班吉刚开始不是这样,他从不让读者沉浸在故事里,而是,让自己沉浸在其中。

  自恋型写作?我问道。

  我不是指作者,而是小说风格。前辈说,他的小说里有许多离奇的情节,文字也很跳脱,为了照顾读者阅读体验,有时我不得不删减某些内容,即使那些内容是作者的灵魂。

  说到此处,前辈有些惆怅,还是那句话,你想了解他,你就去看吧。

  班吉在邮件里说,他的近作即将完稿,合同结束,之后再无写作出版计划,感谢贵社一路来的照顾,特告知。文字简短有力,和他小说风格不太一样。我第一时间看到了消息,却没有回复。

  我想象作家在深夜敲下发送的按钮后,轻舒一口气,倒在床上,脑海中故事的积云完成降雨,正逐步消散。结束漫长的工作后,作家该休息了。

  把手机熄灭后,我继续阅读手上的《13个目击者》。


3.


  他听到了什么。

  是一串密集的脚步声,偶尔还伴随几声呼救,仿佛从洞穴深处传来,随着接近洞口,渐渐变得清晰起来。

  黎茂从书桌上抬起头。他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,身体表面渗出黏稠的汗渍,风一吹,脖子上凉嗖嗖的。

  脚步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急,来自街道上的某个巷子,似乎有人在追逐,奔跑,当脚步踏在窨井盖,会发出井盖撬动时沉闷的声响。

  黎茂揉揉眼睛,他看了眼夜光手表:还有半个小时就12点了。他望了望这片拥挤的棚户区,依旧是黑压压一片,寂静得像是乡下。

  该死的电还没来!

  黎茂此刻已经适应了黑暗。天空与地面相比,其实并不是完全的黑,它呈现出了一种纯净的墨蓝色。借着幽幽的光亮,黎茂收拾桌上的作业本,思索待会儿洗个冷水澡,身体肯定会变得舒服起来。

  “你放过我吧!”

  在一片寂静中,爆发出一个女人的哭喊声。她的声音极大,周围的居民只要还没陷入沉睡,都应该能听到。

  黎茂循声望去,距离他不远处的街道上,一个身着白衣短裤的年轻女人,跌倒在一条幽深巷子的巷口,一双拖鞋掉在一旁,像脱落的鳞片。她气喘吁吁,像是经历了漫长的逃亡。

  紧随其后,从巷子里走出一个剃着短发,浑身精干,脖子上有纹身的男人,他走到女人身边,蹲下身子,挡住了黎茂的视线。

  “自己乖乖回去。”男人声音里像是有把刀。

  “不!”女人带着哭腔,大叫,“我不想死!”

  “这不是你第一次跑了。”男人说,“在此之前,我也没有让你死。”

  “我不想回去,回去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。”女人继续哀求,“你放过我吧,我给你赚了够多的钱了。”

  “自己回去,别逼我动手。”男人说。

  女人不再回答,也不动弹,开始嚎啕大哭。

  巷口处,又走出来一个人。是一个老太婆,矮矮胖胖,穿着薄薄的绸纱裙,脸上抹着白粉。她一边劝女人回去吧,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楼房的所有的窗口。

  她的目光从黎茂所在的二楼阳台一晃而过,但她年迈的视力,比不上只有14岁的黎茂。

  黎茂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,同时,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。他不明白,半夜出现在巷子处吵吵嚷嚷的三个人,究竟是什么关系。

  刺激的电流在黎茂年轻的身体里流窜。他不敢发声,也不敢大口出气,悄悄隐匿在黑夜的面纱里,窥视着来自成人世界的秘密,他想摆脱身上的幼稚和青春期的烦恼,渴求快点长大。

  棚户区的街道非常老旧,没有沥青柏油,而是由许多六边形的石砖铺成,石砖在长年累月的碾压中,有的已经破碎,露出地下的排污渠,常常有老鼠在白天从里面探出头来。

  街道极为狭窄,只能勉强通过一辆轿车,如果是两辆车会车,那必定有一辆会不停地倒车,直到到了一处宽敞的地界。但这样景象很少出现,因为这里居住的都是城郊边缘的底层市民,他们只有给小卖部运货的三轮车。

  女人此刻就趴在一块破碎的六边形石砖上哭泣。

  哭声在寂静的夜里,如鬼魅般幽怨。隐隐约约,有几声狗叫从其他巷子里传来。

  “别让她在这里哭。”

  那个穿着纱绸裙的老妇人,语气已经不太耐烦了。

  她伸出手,递给男人一个东西。黎茂看得很清楚,是一个针筒。锋利的针尖寒光四溢。

  女人爆发出惊恐又刺耳的尖叫,她抬手把男人接过来的针筒打掉,“不要,别,别给我打这个东西。”

  男人发了火,一巴掌甩在了女人脸上,巨大的巴掌声在漆黑中如一盏矿灯般刺目。黎茂全身无法克制地震颤一下,仿佛那一巴掌是打在了自己脸上。

  女人开始大叫,“救命啊,杀人啦……”

  可刚喊了两声,女人的喉咙便被男人掐住,没有了声音,只剩下嘶嘶的出气。男人并没有停手,他一只手掐着女人的脖子,另一只手在女人肚子上狠狠砸下沉重的拳头。

  女人熟虾一样蜷缩成团,开始痛苦地挣扎。黎茂咽了口唾沫,额头上冒出冷汗。老妇人又望了望四周,她伸出手把女人乱蹬的双腿摁住,说了些什么,也许是她声音压得太低,或是男人的暴行早把黎茂吓得魂飞魄散,总之,黎茂没有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。

  但男人听了话,他抓起女人散乱的头发,把女人的头从地上扯起来,又狠狠地砸了下去,石砖上发出可怕又沉闷的声响。

  很快,那个女人既不再哭,也不再挣扎,平静得像睡着了似的。男人在女人脸上又扇了几巴掌,踹了两脚,啪啪的声回响在夜空,可女人再也没有了反应。

  老妇捡起地上的针筒,男人接过来,他把女人的胳膊撩起来,随意找了根也许还在流动的血管,扎了下去。

  注射后,男人把针管扔进一条臭水沟里,接着,他抓起已经瘫成泥的女人的头发,拖进了幽深的巷子里。

  老妇人走在后面,嘴里说着,“好了,好了回家去,小夫妻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。”像是给现场贴上尘埃落定的封条。

  三人就此消失在巷子深处,房区再次重归寂静的音轨,仿佛刚才只是莫名其妙乱入的杂音。

  黎茂慢慢从半蹲中站起身来,脑海中只回响着一个念头,那个女人死了吗?

  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,看了眼时间,刚才的插曲其实只持续了大概十分钟。他的心跳个不停,他极度渴望向别人倾诉刚才的所见所闻。

  那是可怕的暴力,也可以说,那是可怕的凶杀。

  滚烫的热血裹挟着分泌的肾上腺素。让黎茂陷入久久无法平静的疯狂。他的脑海如自动重播一样,回放着男人的拳打脚踢,女人的惊叫,还有老妇人警惕的回眸。

  可在这个寂寥的夜里,似乎只有黎茂这一个目击者,黎茂突然感到一种孤独,一种提前到来,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孤独。

  突然,一阵嗡嗡嗡的响动,镇流器震颤几下,慷慨的白光洒在这个房间里。

  来电了。

  与此同时,整片棚户区都亮起了光,有了照明,墙面泛着影子。

  黎茂欣喜地看见,周围的房子里,有人和他一样站在二楼阳台,也有其他人,一直躲在窗后。他们肯定也目睹刚才的行凶的场景。但是影影绰绰的他们,在来电之后,迅速熄灭了屋里的灯,重新蜷缩进夜的怀抱。

  “你怎么还没睡?”母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,“你明天不打算上学了是吗?”

  黎茂刚想开口,告诉母亲他所目睹的残酷景象,并试图询问这种情况报警到底还来不来得及。

  他却听到母亲说,“别多管闲事,我们连自己都顾不过来。”

  他有些失望地垂下头,却乖巧地闭上了嘴。那一瞬间,黎茂并没有意识到,他的叛逆正在悄然褪去,他慢慢步入了成年人所谓的成熟之中。

  此时,天空划过一道无声的闪电,似乎有人在云层之上摄像,风也大了,吹得棚户区的铁皮房顶哗啦啦响。

  “早点睡吧。”母亲把灯关了,长舒一口气,“今晚要下雨,终于可以凉快一点了。”


4.


  我是在地铁上把这个故事看完的,为此我差点错过了站。昨天夜里,我看完了本书倒数第二章节——第13个目击者:黎茂。看完之后,困意翻江倒海而来,仿佛后脑勺挨了一闷棍,很快就睡着了。

  剩下部分是在地铁上看完的,地铁在幽暗的隧道里高速穿梭,剧烈又轻微的振动,把坚硬的地铁拍打得如蛇柔软绵长,窗外的广告牌一帧帧闪过,我陷入了一种沉寂的思索:如果生活被分解为一段段可以扭曲的碎片,在拼接完成后,是否还能指向真相?

  我思考不出答案。地铁上人流涌动,上班族们哈欠连连,我意识到我过剩的思考是受到了作者的蛊惑,我赶紧摇摇头,摆脱阅读带来的影响。还是刷视频打发时间安全,至少不会胡思乱想。

  可看过就不能忘记。我在心里对班吉的处女作展开分析批评。总体来说,阅读体验还不错,文字流畅,描写细致入微,尤其是心理描写,堪称一绝。不过,它和一些不入流的悬疑小说有同样的毛病——不够悬疑。

  班吉在这本小说里,直接了当的叙述了一场午夜的凶杀,三个人物没有遮掩的悉数登场:一个精干凶狠的男人,一个白净但纤弱的女人,还有一个像幕后大佬兼帮凶的老妇人。行凶的地点,过程也是一览无遗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读者阅读的感受很差,丝毫没有参与解密的感觉,只是旁观了一场如噩梦般的凶杀。

  更可怕的是,即使读到故事的最后,你也弄不明白,这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?杀人的动机是什么?男人在杀害女人后,最后是否被绳之以法?这一切都没有交代清楚。如果是今天,出版社收到这样的稿件,多半得不到发表或出版的机会。

  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,班吉把这场午夜凶杀,交给了13个目击者,采用不同视角进行叠加叙述。这13个目击者是住在那个巷口附近的居民,身份都是边缘的底层人,有照顾瘫痪在床老伴,靠收废品为生的老头,有走街串巷修鞋子的鞋匠,无家可归的流浪汉,开小卖部,偶尔嫖_娼的失业中年人,有父母离异,尚在读书的未成年初中生……他们虽然生活毗邻,但接触极少,像一个个孤岛,由这些群体在夜晚的重叠,构成了故事的主干。

  这13个人,有的亲眼目睹,有的只是躲在门窗后偷听,总之,他们都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一起凶杀,但是出于某种原因(也许是停电带来的黑暗),他们谁也没有出手制止,或者出声喝止,只是躲在黑暗中窥视。

  在男人杀害了女人走后。作者用近乎冗长的描写,把13位目击者的心理活动进行了“清明上河图”式的解剖绘图,得到一个结果:除了一名叫“黎茂”的孩子,如实相信自己的眼睛,但因为母亲的告诫选择不语,其余12位目击者都为自己找到了某种“安全”的解释。

  一位胆小如鼠的目击者安慰自己,其实那个女人并没有死去,只是晕倒了,她第二天还会活蹦乱跳出现在某个地方;还有一位离异的目击者暗示自己,那个女人是男人的老婆,女人一时失去理智离家出走,男人不得已才动了手,而且除了动手没别的办法,女人就是犯贱;甚至一位年迈的目击者,怀疑这一切都是幻觉,是即将和老伴一起死去的征兆……

  一场凶杀案在这群目击者眼中成形,但又迅速在他们心里瓦解。

  综述,到了最后,他们都不认为这是一起凶杀案。而当夜下的一场暴雨冲刷了所有痕迹,也让一切漠然都顺理成章,心安理得。

  实话实说,抛开悬疑性,这本书写得不赖。有芥川龙之介《竹林中》的味道,其中涉及人物心理挣扎的描写,甚至沾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子,可是读起来总归让人不舒服。

  也许是结局太过灰暗的缘故,也许是它压根没有写传统意义上的结局。结局悬浮在空中,迟迟未能落地。

  这本书出版于十一年前。负责这本书的老编辑对它情有独钟。老编辑曾说,这本书开拓了悬疑小说的新写法,作者很有思想和技巧,哪怕是个新人,也值得重视和培养。

  诚然,班吉没有辜负老编辑的赏识。他非常勤奋,在过去的十年里,他以一年一部长篇的效率出版自己的作品。他的写作手法也越来越娴熟,故事写得跌宕起伏,虽然有些桥段会比较狗血和生硬,但满足了商业需求,卖得反而越来越好,有三部作品还卖出了影视改编权。他的小说销量最高的时候,能卖到十万册,算是这个行业里少见的畅销书,也产生了固定的读者群体。不过在做过市场调查后,我发现很多读者并不知道班吉写过《13个目击者》这本书,它迥异的风格,与写实的内容,让人很难相信来自同一个作家笔下,而这本书的销量也只有不到一千册。

  同时,班吉是个神秘的作者。尽管写了很多本书,但他似乎很少抛头露面,网络上关于他的信息近乎为零,连一张照片都没有。我一直挺敬佩这种隐藏在文本背后的纯粹作家。

  说来也是,类型文学对大众而言,只是消遣品,吃蛋的人可不会关心下蛋的母鸡长什么样,关心的人少了,自然了解的也少。

  到了出版社,我第一时间把班吉的邮件发给主编。主编姓胡,是个天生的策划人,他扫了扫邮件的信息,满面春风,拍拍我的肩膀,“这下连推荐语都不用求,卖点自然而然就来了。”

  胡主编告诉我,出版社准备将班吉最后一本书打造为“著名悬疑大神作家的封笔之作”。如果营销做的足够好,能掀起以固定的悬疑小说读者群为中心,由班吉的情怀读者作为自来水的阅读狂潮,到时能够让偶尔进一回书店的朋友,都忍不住好奇买上一本,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“破圈”了。

  大概知道我大学实习曾经做过城市新闻记者,主编便给我安排一个任务——面对面采访班吉。即使是班吉的忠实粉丝,对班吉的了解也不多。采访的目的是让作家增加曝光,体现这次推出“封笔之作”的诚意。

  很快,我用出版社官方的邮箱发出采访的邀请。我一度担心,班吉是那种内向又孤傲的作家,对任何采访都不屑一顾。

  我一边等候回复,一边设计采访班吉的问题。我规划了几个采访大纲:

  1.身世大爆料。类比揭露娱乐圈明星身高体重以及是否整容的爆料,这一板块的采访内容较私密,诸如询问作家的原名,年龄,如何走上写作之路,如何寻找灵感,喜欢在白天写作还是晚上,如何面对负面评论,平常的娱乐活动是什么,封笔后的打算……目的是向读者呈现一个生活化的作家。

  2.回顾过往。介绍班吉过去的作品,集中这十几年来,读者对他作品的讨论和疑惑,交给他解答。除了掀起一波回忆杀,给新读者展现出一个有沉淀的宝藏作家的面貌,没准还能带动旧作的销量。

  3.展望未来。针对他的“封笔之作”进行宣传的重要环节,内容集中在讨论这本书的风格和故事,这一环节可以适当模糊,保持一种神秘,吸引读者购书。

  这三个板块并不伤脑筋,就是有些问题很蠢,可能会让读者觉得提问者(我)是个傻子,但没办法,这是营销阵地上的一杆利器。这个年代曝光很重要,曝光一点愚蠢,比曝光黑暗负担小多了。

  麻烦在第二个板块。班吉写的书很多,但我只看过一本,还是处女作,他真正火的书,我没时间也没精力看,提不出有价值的问题,只有去豆瓣这种平台借光。

  在豆瓣上,我找到了专门讨论班吉作品的小组。成员不多,只有一百来人,话题也很陈旧,最新一条的回复还是在三个月前,整个组像一滩死水,我只好去翻一些历史话题。

  历史话题大部分是在讨论班吉某本书的人物性格转变缺乏合理性,犯罪描写过于血腥,像Cult片,或是给书中一些设定挑刺。语气认真,甚至带着恶意,是一群入了戏的读者。我把戾气剔除,记下几个有意思的问题。

  最后,我看到一则比较温和的吐槽贴,楼主说班吉所有的小说他都看过,令人无语的是,每本小说里都有一个叫“黎茂”的小角色,它总是在主角团,侦探或警察的调查陷入僵局时,以目击者或是证人的合理身份巧妙地给出关键信息,推动案件的侦破或是谜底的揭开。搞得楼主每次看到“黎茂”这个人物出现,就知道悬念维持不了多久了。

  底下有人猜测,之所以会出现那么多“黎茂”是因为作者懒得想名字了;也有人回复,这其实就是一个彩蛋,就像希区柯克经常在自己的电影里露脸,为自己的作品加个烙印;还有严肃的评论家指出,每次都安排一个“关键先生”是作者叙事能力薄弱的体现。

  但我怀疑版主并没有读过《13个目击者》,在那本书中,压根没有成立案件,也没人调查,黎茂和其他目击者都选择了缄默,一切如云烟消散。

  当我把所有问题在电脑上列好后,班吉的回复也来了,很简短:可以接受采访,但最近身体不适,还麻烦您来找我吧。后面是他留的地址和联系方式。

  得到反馈后,主编让我带上出版社的相机,提前下班回去收拾,第二天一早就出发。风风火火的劲头让我感受到事业处于上升期的澎湃活力,尽管做一名编辑,一个月薪水三千多一点,却有一种未来可期的幸福。

  晚上,我加了班吉的微信。简单寒暄后,他问我老编辑的近况,我说退休了天天钓鱼呢。他发了一个表示羡慕的表情包。这让我觉得他比我想象中活泼。最后,他告诉我明天到地方前一个小时,给他说一声。我说好的。

  班吉所在的L城并不远,通了高铁,只要六七个小时的车程。在手机上订下车票后,我下楼出去吃了碗面,回来把囤了一个星期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。

  我站在阳台上抽烟,神游。太阳下山,几粒初星亮相,伴随洗衣机搅动的声响,小区楼下放学归来的孩子在呼朋引伴,兴许是太孤独的缘故,我竟然觉得人景物,三者各司其职的场景很疗愈。

  我大学读的是新闻系。一方面是爱好文学,但又嫌弃埋首故纸堆的学究形象,所以做了个折中选择。自从毕业以来,见识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,辗转换了三份工作,心气低落。一直租房独居,身边的熟人朋友像蛇蜕一样,散得七零八落,同事常说我的性格是“闷骚型”的,我不爱主动联系别人,孤独自然不可避免。有时也想学着作家们,把内心的感受和思考流诸笔端,又觉得自己不过是矫情,思想也谈不上深刻,甚至还挺极端,不如看书去。如此恍惚间,时间飞逝,偶尔想回忆点什么,无从拾起,竟会萌发过去种种皆虚妄的念头。

  在栏杆上摁灭了烟头,我掏出手机,给班吉发了一条微信:最近读了您的《13个目击者》,冒昧地问一下,故事取材自真实事件吗?

  我想了想,又添了一句:这只是我作为读者的个人提问,没有强制性。

  这本来是我采访稿中的一个问题,但考虑到这本鲜有人问津的书,除了我之外并没有谁关心,便删了去。不知怎么,突然冒出刨根问底的冲动。

  但没有得到班吉回复。又抽了一支烟。洗衣机开始甩干程序,叮里咣当响。房东留下的洗衣机应该是从某个赛博世界的废品站淘来的,甩干时摇晃剧烈,像觉醒了自我意识,能走起来,如果不拿手把它摁住,它可以自己下楼去买洗衣粉冲水喝。

  睡觉之前,我又查看了一遍消息,班吉还是没有回复。

  第二天一早,天刚蒙蒙亮,我便全副武装赶到高铁站,找到自己座位坐下后,本打算眯上眼睛小憩一会儿,却看到手机上来自班吉的三则未读消息。

  有一丝小惊喜。一个文档。凌晨一点过发来的,后面还添了一句话:这是当年编辑要求删减的部分,你要的答案就在里面。

  最后是一张照片。是在文档发了一个小时后。应该是在室外,拍的是一条巷子里的夜空,一丝模糊的弯月在云层后窥视。

  尽管很困,但在高铁缓慢而有力的加速中,我还是迫不及待点开了这个没有名字的文档。


5.

  震耳欲聋的雷声里,未关严的窗户一次次撞在窗框上。

  黎茂躺在床上,夹杂雨点的风卷起窗帘,灌进了他的卧室,冰凉的雨点钻进黎茂的脸里,有的甚至滴进他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。

  那个女人的头,被男人一次次被砸在石砖上。

  他起身穿上拖鞋,从柜子里翻出一柄蜡笔大小的手电,把挂在门后的雨伞取下夹在腋窝里,蹑手蹑脚离开了家。

  黎茂家租的房子在二楼,房东住一楼。房东是一个孤寡的老人,作息规律,总是在十点后准时上床睡觉。巨大的风雨声掩盖了黎茂在楼道里的脚步声,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

  这是一场没有名字的大雨。

  黎茂两只手紧紧拽着伞柄,与四面八方的风拔河,伞面被吹成了一个碗,露出变形的骨架,雨水像溢出的河流,裹挟着泥沙冲刷他的脚。黎茂叼着手电筒在这个雨夜里艰难前行。

  还未走到那条巷口,瓢泼的雨已经浸透了黎茂腰部以下的衣物。他踩着水花,迎着风,朝着那巷口去。尽管之后的人生中,他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固执地踏入那个暗夜,但他当时似乎有个非做不可的理由,大人的漠视让他怀疑自己的眼睛,他必须亲自走过去目睹一切的真实。

  这个理由在他的人生中只存在了一瞬间,就在他14岁的夏天夜晚存在了一瞬间,就像火箭点火的一瞬间,就像扳机扣动的一瞬间——庞然大物便可以升上天空,一个人也可以转瞬坠入地狱。

  雨珠成群结队地从手电的光束里穿过,像羚羊横渡鳄鱼聚集的河流,他蹲下身子,在那块石板上寻觅三人留下的痕迹。他看到了,一团红色的海藻正在流动的雨水里发散,那是女人留下的血迹。血丝蜿蜒,如妖娆的裙摆,但它在汹涌的水流里无法长存,如一件一次性的艺术品,在雨中逐渐淡化,隐匿,片刻后,再无踪迹。

  黎茂抬起头,把手电的微弱光束照进那条幽深的巷子,如一根永远触不到河床的船蒿。

  雨水落在巷子上方的铁皮棚,密集而响亮,声音大过了雨声。黎茂心中有种预感,当电来了之后,那个行凶的男人不可能堂而皇之把一个死去的女人拖在街上走,那个女人很可能被抛尸在这条巷子附近。

  这条巷子里有一条阴沟,阴沟通往巷子另一头,那里是一户已经搬迁的人家,在他们门口有一棵茂盛的桂圆树,树下有一汪发绿发臭,滋长蚊虫的死水,黎茂曾看见里面有许多巨大的鲶鱼在粘稠的黑水中翻腾,争食一只腐烂的瘟鸡。

  手电灯光在黑水池上照射,密集的雨滴在水面激起水花,除了依旧漂在上面的塑料袋,树叶,动物内脏以外,什么也看不清楚。

  也许她已经沉在了池底,也许她已经被淤泥中的鲶鱼吞食,也许她压根不在这个地方。茫茫的雨夜里,没有什么可以指明方向。

  黎茂转身,水流从他脚边奔涌而过,汇入巷子出口处的窨井盖的两个孔洞,以及渗入井盖边缘的缝隙。

  窨井盖在雨水的冲刷下,脏兮兮的脸变得干净了,像个藏不住秘密的孩子。

  黎茂蹲下,把手指伸进孔洞里,试图把井盖拎起来,没有见效。他把雨伞收了,用伞柄插进孔洞里,直到金属伞骨折扁,才把井盖撬开了一个角,他用手抠住边缘的缝隙,在狂风暴雨中缓缓地挪出一道缝隙。

  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雨水直接落进下水道的声音,悠长的回响。命运的倒计时。黎茂把叼在嘴里的手电吐在掌心,额头上的汗水混和雨水,他低头望向自己亲手挖掘的深渊时,几只苍蝇慌不择路,撞在他的脸上。

  下水道里横亘着一具小女孩的尸体。头朝下,腿卡狭窄的口子里,几十上百只老鼠在她面部,腹部攀爬啃食,浓郁的恶臭弥散在令人窒息的水汽中,膨胀的躯体在雨水的击打下,像墩豆腐一样颤动。

  雷鸣在黎茂脑中炸响,他倒在雨地里不自禁地抽搐,胃囊蠕动,一股滚烫的酸液从他嘴里涌出,灼烧他的胸口。这是那个夜晚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时刻。

  这不是今晚的那个女人,眼前的她又来自哪个夜晚?


6.

  我抵达L城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两点了,天闷闷的。我在车站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一下,搭了辆出租就赶往班吉所发的定位:滨江路上的某个茶馆。

  查看地图时,我发现,L城位于长江与其一条名为沱江的支流的汇合处,江水曲曲折折从城中穿过,把城市肢解为几部分。计程车在跨江大桥上行驶,泥黄的江水从水天相接处涌来,根据水的颜色,我猜测河流的上游某处正在下雨。

  健谈是出租车司机的必修课。刚上车,师傅便问我,是不是从外地来出差的?我点头。我一看就知道。师傅很得意。接下来,师傅向我这个外地人介绍了L城的特产,白酒和桂圆,你喝酒不。我说我不喝白的。那就买点桂圆吧,L城的桂圆肉多核小皮还薄。师傅热情洋溢地推荐,还把挂在脖子上的手机递过来,让我加他微信,他家里就是种桂圆的,包邮。不知怎么,我想起了黎茂书中那棵在死水池旁的桂圆树,突然有点泛恶心。我扫了名片,望着窗外。师傅又开口了,对了,你是要去那条滨江路。我点点头。师傅眨巴眼睛,那儿巷子里有很多按摩店,小妹儿都年轻漂亮,可以去放松一下。我说好的,正有此意。

  师傅乐呵呵笑出声,终于可以专心开车了。车过了桥,驶入一片高楼林立的市区,我突然想起什么,问道,师傅您在L城生活了多少年?师傅咧嘴,我可是老土著了,从小在这里长大,别看我跑出租,但我连省都没出呢,有段时间我想出国开开视野,还在抖音上学了几句“阴沟里洗”……眼看师傅火车跑个没边,我打断道,那您记不记得大概二十年前,L城的棚户区里发生的,至今还没有结果的命案。师傅眉头一皱,想了想,摇摇头,没啥印象。我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入戏太深。

  但是十年前,确实有一件事挺轰动的,师傅把方向盘上的一只手解放出来,指着江边的楼群,当年拆迁这里时,施工队在这里的老排水管道里挖出过一具尸骨,鉴定说是一个十岁女孩的,死了应该有十多年,在此之前没听说有人报案,这儿人员流动又大,早就找不到当初的住户了,所以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,老实讲,这种事儿在过去也不稀奇,以前多乱啊,当街砍人的也有——哎呀,差点开过头了,到了,就在这里下吧,45块。

  那截滨江路笔直漫长,两侧栽种小叶榕,枝繁叶茂,格外凉爽。这条路应该是刚通不久,沿江一侧的停车场没什么车,而另一侧的商铺门市大部分闲置,有的在装修,都是KTV什么的,只有几间搭着凉棚的茶馆开着。大概是还没到时候,路上很安静,热闹的只有挂在树上的鸟笼。

  很快,我就到了那家茶馆。室外的饮茶区摆着玻璃圆桌和藤椅,冷冷清清,只有一个头发灰白,瘦削如盆栽的男人坐在角落,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,而他正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。

  尽管我没见过班吉,但我确信这个男人就是他。取出相机,隔着遥远的距离,我悄悄拍下他阅读的侧面。

  也许是察觉到我的到来,他从书页间抬头,露出一张沧桑,没有血色的脸。他的脸苍白到令人联想冰块与冬天,而他眼眶周围聚着一团暗青,瞳仁黝黑,没有神采,像藏在深山里的湖水。当他凝视我的时候,他的目光穿透我身体,在看躲在我身后的东西。这都是定期服用镇定剂之类的药物才会出现的表征。

  “应老师,你好。”他朝我招招手,露出淡淡的微笑。

  我有点受宠若惊,连忙迎上去,和他握手,他的手纤细冰凉,“班吉老师,叫我小应就好了。”

  坐下后,在茉莉花茶的香气里,我简单交代此行的目的,从包里把采访大纲给他过目,并掏出相机,表示自己要拍点作家的肖像以及生活照,不需要设计夸张的Pose,简单随意,贴合作家文艺气质即可。

  班吉表示理解,他盯着我手里的尼康相机,镜头里的倒影夸张变形,“有段时间,我很迷恋摄像头,记录真实的东西,它们比人的脑袋可靠多了。”

  我不知作何反应,他继续埋头扫视采访大纲。桌上放着他刚才看的书,罗贝托·波拉尼奥的《重返暗夜》。

  他浏览得很快,两下便翻到了底,把一沓纸还给了我,“问题有点多,要把我掏空了。”

  我掏出油笔,“您觉得不合适的地方,可以划去。”

  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他没接笔,“我们其实可以先聊聊别的。昨天你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——对了,我发的文档你看了吗?”

  “上了高铁才看到您的消息。看了。不好意思讲,我还没看完,不过,我确信那应该就是取材自您的亲身经历。”

  “不是取材,那就是我的亲身经历。”班吉眉峰微聚,“只不过,有一半是真的,另一半……可能也是真的。”

  他端起桌上的茶,喝了一口,把剩下的部分娓娓道来。


7.

  那个雨夜过后,我生了一场大病。也许是被大雨淋坏的,也可能是被下水道里的女尸吓着了,不过,我妈是用“着魔”来形容我当时的病情。我发了高烧,说胡话,最严重的时候,还出现了许多不可名状的幻觉,眼里的事物一直忽大忽小,像青蛙求偶时的颊囊,我的眼神时而很好,躺在病床上,也能看到窗外树叶上的丝丝脉络,有时很差,就连我父亲提着水果站在我床前,我也看不清他的脸,只有一团黄色的光晕蠕动。为此我有半个月没有去上课。

  后来身体好转了以后,母亲曾问我,为何那天晚上一个人偷偷溜出家跑去淋雨。我说,那天晚上有个男人伙同老妇杀了一个女人,女人被拖进了巷子里,我想去察看他们留下的痕迹,这样警察来调查时,我就可以当目击证人了……我还没有说完,母亲就反驳我,我看你是把脑袋烧坏了。

  我不知道母亲是出于某种忌讳,还是真的没有听见那晚女人的哀嚎和求救,她表现得像是完全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儿。我从此不再和她解释。忘了说,也许是误认为我的恶疾是家庭缺陷的缘故,我的父母心生愧疚,他俩一年后复婚了。但这并不能弥合他两婚姻的痼疾,我的病好转后,他们又离了,真儿戏不是么?

  可我当时一心只想证明自己是对的。我常利用放学和周末的时候,去观察,去记录,去登门造访住在巷口附近的居民。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,书中有个照顾瘫痪老伴儿的老头,皮肤黝黑,枯瘦如柴,以捡垃圾为生的。为了能和他套近乎,我也拎个袋子,在课间时间,翻学校垃圾桶,找同学们扔的饮料瓶子,放学后送到他家去。当然,被同学们嘲笑为奇葩,自然不可避免,我并不在乎。得幸于此,老头儿告诉我,那天晚上他确实听见了女人的呼救,不过那是他老伴儿的叫声,有一只硕大的老鼠爬上了床头,在啃她老伴儿的耳垂。

  书中其他目击者,也都是我那时的所见所闻。我是刚刚搬来的这个地方的租客,又是一个孩子,我认为他们不会对我有所隐瞒。尽管表达方式不同,但他们都一致表示,他们不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,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,凶杀更是不可能。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?我也想不通,因为他们并没有撒谎隐瞒的动机啊。可我并不会因此怀疑自己,因为我亲眼所见凶杀的过程,我在雨夜里触摸过女人留下的血迹,还有一具同样在雨夜被发现的小女孩的尸体。

  关于那个被井盖封印在下水道女孩尸体的秘密,我没有告诉任何人。你也许会质疑我为什么不报警,因为我把它当作了自己的秘密。尽管它和当晚的凶杀可能毫无关联,但是当所有人都否认那场凶杀时,只有那具尸体是唯一能证明凶杀存在的证据,证明我并没有精神失常。它是我的救命稻草。我不愿意让别人将它与那个夜晚割裂。

  与此同时,我又期待有一天放学,警察在巷口拉起警戒线,几辆警车闪灯鸣笛,让围观群众让开。我可以自告奋勇地挤进人群,告诉警察我所目睹的一切。

  但是,这一切都没发生。

  可能是那场大病没完全好,影响了我的精神状态,我开始陷入某种偏执。当夜晚降临,我常常一个人,在那条幽黑的巷子里徘徊,踱步,奔跑,我试图复刻那个夜晚在巷子里女人慌乱的脚步声,我情不自禁地模仿女人的尖叫。为此,我常常把路过的人吓一跳,觉得我是个疯子。白天,我就呆坐在那汪死水池旁,盯着那个井盖,我知道下面藏了一具女尸,但我不敢揭开,我怕它消失了。就像那个晚上明明目睹了凶杀,却矢口否认的人们。

  可我多么希望当路人踏在井盖上时会发觉异样,揭开来看一看,这样我就可以走上前,对他说,我才是第一个发现的。我会顺便告诉他我发现这具女尸的那个夜晚,这条巷子还发生了另外一场凶杀。可是,我一直等啊等,直到池水旁黑压压的虱子在我的身上吸饱血,醉醺醺地离去,也没有一个人留意到他的脚下的井盖。

  回到学校后,我已经跟不上老师的进度,成绩一落千丈。上课时,我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,我的所有精力都在思考,思考为什么那天晚上所有的目击者都否认了凶杀的发生。为了得到能够让我信服的理由,我在思考如果我是他们其中一个,究竟出于何种理由才会装没看到,为此我努力模拟成他们。

  这样的意识模拟极度耗费体力,哪怕枯坐在教室里,我也时常感到饥饿。可一旦成功模拟出一个人格,就像生下一个孩子,非常有成就感。有一回,我在课堂上模拟出一个离了婚,经常去嫖娼的中年男人,他之所以漠视那场凶杀,是因为他憎恨女人。得到这个合理的解释后,我高兴得叫出声,当我冷静下来后,环顾四周,英语老师呆滞在讲台上,而周围的同学发出嘶嘶的窃笑。

  我又被母亲带去医院看病。经过一番全面的检查后,医生说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,还有人格分裂的症状。

  后来,我便休了一年学,父母也搬家,漫长的治疗开始了。为了可以方便照顾我,母亲从工厂辞职,在一家亲戚开的面馆里的打下手。我每天都要按时吃药,母亲监督我,把一手心的药片灌进嗓子眼里,她才放心离开。

  吃了药之后,浑身就变得软绵绵的,使不上力气,即使是安静的思考,也支撑不起来,我常常感到困倦,脑海里模拟的目击者们,想要和我说会儿话,告诉我他们在那个夜晚看到的秘密,可没说几句,我就困得不行,摆摆手说我要睡会儿,他们也就自行散去了。

  我意识到这样下去,我辛辛苦苦模拟出的目击者们就会消失,我必须趁着清醒的时候,把一切记录下来。

  我找来笔和纸,把脑中目击者的证词写下,写下他们当晚看到的内容,写下他们保持缄默的原因。很快,一张张白纸就被写得满满当当的,我感到心满意足,即使这些目击者永远从我脑中消失,但至少还有东西留下。

  一年过去了,我的病情也逐渐好转。目击者留下证词后,陆续从我脑中退场,回到现实生活。一切渐渐步入正轨,我开始重新上学,顺利地考上大学,毕业,工作。

  生命中涌入了更多的事项,我原以为发生在那个夜晚的事,正从我的生命中稀释,有时我甚至怀疑,那不过是我患病期间产生的错误记忆。可梦魇并没有饶过我,那个雨夜常常进入我的梦境,我在云层之上飞行,俯瞰那片拥挤混乱的棚户区,凶杀一次次重复上演。

  梦魇结束后,伴随的是漫长的失眠,在这样的精神状态里,我的学业不佳,工作后也频频出错,遭到老板的指责。我知道,我不可能回到正常人的轨迹了。

  直到十一年前,一项打_黑行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,L城里的几位黑社会成员在这场风波中被抓捕。我是偶然在新闻里看到,其中一名叫罗杰的黑社会成员。

  之所以会注意到他,是官方公告上,他脖子上的纹身,从我记忆里浮现。

  我好奇心大发,寻找关于他落网后的信息。罗杰是在L城城南的棚户区,组织并胁迫妇女卖淫起家的。有了原始资本后,他开始往市中心发展,在城里开了连锁KTV,夜总会,既提供卖_淫活动,又贩卖毒品,一度混得风生水起,甚至在公安局内部安插了保护伞。

  被捕后,他向专案组交代罪行,所说内容泥沙俱下,罄竹难书,但我至今记得。罗杰交代,他曾经亲手杀害过一个女人。那个女人是从湖南拐卖来的,他强迫她卖-淫。当时罗杰有一套控制人的方法,就是让手里的女人染上毒_瘾,可是有一天夜里,这个女人居然逃跑了,他便出去追,女人差点跑到街上,担心这个女人呼救引来众人围观,就把她杀了,手法很简单,就是把她的头摁在地上,用力地撞。罗杰说,这是他唯一一次杀人,他当时并不想杀人,只是想让那个女人彻底安静下来,可当时心里莫名害怕,总觉得某处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,下手忽然没了轻重。杀了人后,他当时格外慌乱,女人的尸体被他用砖块绑着,扔进了巷子附近一个荒废的小池里。可如今,那个地方早已拆迁,筑起了高楼。

  .

  看到这则新闻后,我的脑中又回响起那个夜晚的雷声,雨又开始下了。下过雨的地表,记忆的萌芽开始滋生,我回到家,找到了当年自己患病时写下的证词,它们依旧清晰,完整的证明当年那个夜晚,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。

  后来,我根据当年留下的笔记,写了一部小说,也就是我的处女作《13个目击者》。我的文学素养并不高,写作和阅读的习惯还是在患病那一年无事可做之下养成的。所以那本小说可能很稚嫩,但很幸运,有出版社愿意出版,让我走上了写作之路。

  那本小说出版后,曾引起一阵反响,一部分读者批评我的文笔差,不会讲故事,而另一部分评论家则认为我的作品是在批判这个社会的不良风气。我都不在乎。

  让我觉得愧疚和忏悔的,是曾经有一个读者从书中的内容查到了真实的案件,指责我当年的沉默,导致正义迟到了十多年。

  可我,当年究竟在做什么呢?我又能做什么?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为何走到这一地步。

  后来我模仿其他作者的风格,写了很多悬疑故事,让读者沉浸在刺激的谜题中,市场用销量说我成功了。可我知道,我真正写过的小说,只有这本《13个目击者》,剩下的书,不过是在玩弄叙事的诡计,赚钱维持生计。

  在写了那么多书以后,我逐渐明白,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悬疑,只是在人的内心永远藏着懦弱的盲区。

  刚才我在你的采访稿里看到了一个问题,为什么我的小说里都有一个叫“黎茂”的关键先生?

  现在我可以告诉你,黎茂就是我的真名。书中的黎茂,是我臆想的分身,当我无法在现实述说真相时,我希望它能在虚构的故事里当一次英雄。


8.

  茶叶在班吉,不,应该是黎茂的杯中搁浅,茶水在他叙述中不断降低液面。

  漫长的讲述结束后,沉闷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,而滨江路却开始热闹。江边多了一些闲逛遛弯的老人,年轻的男女在亭子里亲密的坐谈,孩子们骑着自行车,大呼小叫。

  我看着黎茂那张苍白的脸,关于这个人的岁月,在纸面和他的嘴中渐渐拼成一张看似完整的图。

  “你又重新服用了精神类的药物?”我问。

  黎茂把杯沿的茉莉花瓣掸进杯中,“如果当年的凶案也像我的病情一样,藏不住就好了。”

  “你的病还没好?”我说。

  他打了个哈欠,揉揉了眼眶,手背上的青筋迸现,“是复发了。其实,在写《13个目击者》时,就已经有了征兆,那些消失在我脑中的目击者随着书写又卷土重来,可当时,我急于完成小说,他们的出现对我有好处,我就放任他们在我脑中复述那个夜晚……现在新书写完后,我彻底管不了他们了,别担心,我一直定时服药,尽量让自己还能保持清醒。

  “写书挣的钱不多,但还能勉强在这个三线城市买一间容身之所。如今我奔四了,还没有结婚,父母刚开始还催,后来彻底绝了念想,不再絮叨,大概是看出了我注定无法拥有正常人的人生轨迹,放弃了。而我的精神状态也不支持我和别人维持亲密关系。当有生理需求时就花钱,和不同女人睡觉,检查她们胳膊上有没有针眼。有时候,我觉得我就像一本放在厕所被翻烂的低俗读物。”

  黎茂顿了顿,“但我并不觉得孤独,往事在围绕着我。”

  “黎茂……谈谈你的新书吧。”作家的坦诚打动了我, 我鼻子发酸,强忍流泪的冲动。

  “抱歉,我总爱跑题。”他点点头,“新书已经写好了,但没想好书名。”

  “是因为书的内容太复杂,找不到精确的概括?”

  “故事并不复杂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笑,“某个夜晚,同时发生了两起凶杀案,不幸的是,其中一个吸引了过多的关注,导致另外一个凶案没有目击者,很多年后,一个倒霉蛋为这两起命案背锅,而真正的凶手至今依旧逍遥法外。”

  “为何会想写这样的故事?”

  “灵感就是我自己。如今我想明白了,在那个晚上,并不存在13个目击者,黎茂就是唯一的目击者,他不敢独自面对,所以在孤独中臆想出其他目击者陪伴自己。假如他也丧失了目击者的身份,故事会变成什么样?”

  我开始有不好的预感,黎茂又被一种愧疚感包裹。

  担心黎茂精神慢慢滑向不稳定状态,我开始犹豫话题是否该深入下去。

  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,他蜷曲着骨节分明的食指,揉着太阳穴。

  “这只是你的猜想。”我试图安慰道。

  尽管我本身也开始怀疑,但黎茂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说的话,也不能全盘相信。

  “不,这是一种可能。”

  黎茂朝我眨眨眼,站起身,“来,带你去看个东西,也许你能给我一点启发。”

  我跟在黎茂身后,走出茶馆,沿着滨江路慢行,我这才发现这个中年是如此的瘦削,唯有肩膀宽大,把衬衣撑得像晾在衣架上,风吹过,就有了风的形状。

  一路上,我一直惴惴难安,那天晚上巷子里发生的凶杀究竟是真是假?那个叫罗杰的黑社会头目当年抛尸后,施工队在拆迁重建时,有没有发现尸骨?疑云笼罩,迫使我拿出手机,搜索十年前的新闻。在输入“L城”,“黑社会罗杰”,“女尸”等关键词后,出来的结果却凌乱不堪,仔细辨别,发现根本没有相关消息。甚至特殊关键词“罗杰”搜索出来的,也是风马牛不相及。难道又是作家虚构的把戏,其实根本不存在罗杰这号黑社会人物?

  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结果,我只好收了手机,跟在他的身后。

  走了一会儿,来到一处叫“光明之城”的新建居民小区,门口的垃圾桶是崭新的,售楼的横幅也还在。他轻车熟路地拐进了楼区附近的一条狭窄的巷子,巷子极窄,仅能容一人通过,巷壁上印有开锁办证的小广告。

  黎茂在巷子另一端停下,那是一个死胡同。胡同的尽头处有一个黑色的铁质井盖,表面油亮光滑,像缝在大地上,一枚经常被抚摸的纽扣。

  “这里是?”

  “当年我发现那个小女孩尸体的地方。我一直没告诉任何人。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就来此处游荡,寻找灵感。”

  “还记得那个在井里的小女孩吗?”他说。

  我点点头:“可是,我以为那只是关于凶杀一个隐喻。”

  “隐喻?”

  “很妙的隐喻。没人会在意的下水道井底下,埋葬着正如没有人目击的凶杀。”我莫名文绉起来。

  “我听不懂。”

  黎茂苦笑着摇头,“这是‘黎茂’丧失了目击者身份后的结果。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‘黎茂’ 不像其他目击者一样,给自己编造一个可以沉默的借口。”

  我呆住了,喉咙里蜷曲着喑哑。

  “对不起。其实……我当年,本来真正目击的是谁杀害了那个小女孩。可在‘黎茂’变成了1/13之后,和其他目击者一样,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全解释——编造另外一场凶杀,掩盖自己当时的沉默,直到今天都在弥补这个谎言……”

  我顿时毛骨悚然,一时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班吉还是黎茂。脚下黑色的井盖也变成了血盆大口。无数个夜晚悄然而逝,它们的阴影却一直蛰伏在井底,等待时机把过去的一切一吐为快。

  黎茂蹲下身子,拂去井盖上面的落叶和浮土,抬起头,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:

  “尽管城区改造,一切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,但我还是找到了,这就是当年那个井盖,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揭开,看那个小女孩是否还在里面?”

  我摇摇头,“那么多年过去了,她还会在吗?”

  正如黎茂自己所说,在写《13个目击者》时,他所臆想的人格死而复生,以至于‘黎茂’这个角色也是虚构的。我不相信,那个雨夜,黎茂在下水道里看到了另外一具女尸。即使那具女尸真正存在。我不相信。

  “真正的凶手还没落网,她还在,她必须在,我需要她在……”

  他脸上渐渐浮现一种耽溺的神情,仿佛再次回到那个夜晚,独自一人走进那场磅礴大雨。

  “黎茂。”

  我蹲下,准备告诉眼前的男人,“你绝对不是唯一的目击者,但只有你,依然选择留在原地。”

  可我想了想,还是没有启齿。就像14岁的黎茂,当年所做的那样。

  他究竟看到了什么?

  未几,几粒黑点从我眼前飘过。

  我低下头,井盖的孔洞里,正钻出几只乌黑的蝇,像从地下渗出来的夜。

  宛如幼蝉在地底沉睡多年,如今终于苏醒,它们成群结队往天上飞去,天空被染成黑色。


【完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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